第四届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得主: 杨牧
作者简介:
本名王靖献,1940年生,台湾花莲人。东海大学外文系毕业,爱荷华大学艺
术硕士,柏克莱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任麻州大学及华盛顿大学助理教
授、国立东华大学人社院院长及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所长,现任东华大学
荣誉教授、政治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讲座教授。杨牧曾获多项国际文学奖项,包括
第四届台湾国家文艺奖。他左手写诗,右手写散文,著作有诗集、散文、评论、戏
剧、翻译、编纂等中英文四十余种,包括《杨牧诗集Ⅰ:1956-1974》、《杨牧
诗集Ⅱ:1974-1985》、《奇莱前书》(〈山风海雨〉、〈方向归零〉、〈昔我
往矣〉文学自传之合集)、《柏克莱精神》(散文)、《叶珊散文集》(散文)、
《一首诗的完成》(散文)等
得奖感言:
上次来马来西亚是在7年前,当时第一次听到很多人使用“华文文学”这个字眼,听完我不会特别注意它,反正我们讲这个语言、接受它的传统、用它来创作,那时候我想,为什么要特别用“华文文学”?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 马来西亚的华人,是整个国家组成的三分之一,其他两个族群也有他们的文化、文学和教育。华人当然特别在乎自己的传统,除了维持原来的生活方式之外,要发扬文化就要透过教育。那在我们这行所注意到的,就是文学,所以才有华文文学。华文文学很不简单,显然就是经过某种困难之后,才会更想要批判。那也是我那一次跟这里的朋友谈了之后所感觉到的,有时候华文教育的推广会遭受到某种阻力,因为阻力,大家越想要做得更好。
在别的华人社区,特别是中国,不会特别说“华文文学”;在台湾,有另一种情形,台湾曾经被日本统治过,加上这些年来的政治环境,所以也有别的关注点和因素,促成台湾文学今天的样子。这里特别提倡华文文学,我终于懂了,我很高兴7年前来这边,我跟马来西亚的朋友说,3种语言、3个文化背景组成一个国家,有一个最好的例子,那就是瑞士,大家彼此互相贡献,组成一个非常和平、富裕、理性和漂亮的国家,这不是很好吗?
这几年虽然没有每次都来参加评审的工作,可是我一直在想这个地方。我当然很高兴,这个奖项要颁给我,所以我就醒觉到,原来这段时间,不只是我内心关心而已,实际上我也是息息相关的,我也是整个华文文学的一部分。并不能因为我没有活在这个环境里面,就可以不关心;就是因为我没有活在这个环境里头,更应该关心。我不单应该关心写出来的华文文学,更应该关心这些华文文学的写作人,他们继承了什么东西?经验了什么困难或快乐?得了这个奖,我更能够设身处地接近整个华文文学,我想我大概懂了。
名家颂杨牧
向杨牧致敬 焦桐
常常有人说,杨牧的诗很难懂,就连和他同期的诗人,很多也看不懂他的诗。杨牧喜欢将事件作内向的情感投射,透过意象抒发自身的抽象思维,他企图捕捉的是事件背后颤动他心弦的某个形象、声音、色彩、情绪、生命姿势或情调,这也使得阅读杨牧的若干诗作时产生了困难。
诗本来就是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的修辞学。别人已经用“烂”的字,杨牧却可以将这些旧词重组;他有时候会用一些很传统的字眼,有时候又会用很现代的词,他总是可以将两者结合的如此完美。他的诗蕴含饱满的旋律、丰富的意象。他的诗是形而上的。他的诗为韵律定音,为时空定位,这中间又是东西方的传统美学精神的表现。
杨牧受浪漫主义的影响,但诗作中很少直接滥情地表露情感,个人的情思经过语言的锤炼、转心、沉淀,加上形式、格律、音韵和讲求,被赋予了较抽象或更具普遍性的素质;然而,杨牧的诗本质上仍是抒情浪漫、深情善感的。
杨牧透过他的文学与专业的学养,常常引述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字句,并以现代语言捕捉古典文学的神韵,甚至赋予它新的意义,开创新的对话空间。
我谨以一段杨牧的诗来对杨牧致敬:
(以萨斥堠)第四章节──追想曲
白夜已经降临,由远而近/钟楼外升起一颗贫血的星/这过程是
如此完整,然后/从西南那角落到东北,于我们/诧异游目之际,其
他若干/星座陆续出现,以神异男女/之名。何其陌生的次序/曾经
演习在我胸臆,何其/熟练,是非显隐悉数掌握/当我探身检验那升
沉的辉煌
──我的心无限忧伤/追想迷路的香柏/风沙里枯槁,侧耳/倾
听,感知大海涛声/在骡马的脚程外招唤/如同鹈鹕遭遇旱魃/逐入
陌生的旷野/龟裂的喙不再唱歌/烈日下孤单/流血。我的心无限/
忧伤,当城墙颓圮/移位的磐石落地,将/桥梁重击,坍毁,水流/
在洼地上淤积,听见/失落的漩涡呜咽不已/王国于焉/告别,走向
末代/充满敌意的港埠/连续诉讼的法庭/不义的市集,每当我/追
想,我的心无限/忧伤,对着河水坐下/独自哭泣──
广场上看不到有人,狡狯的光影/左边街灯反射刺眼如巴比伦地窖/囚禁的火把,照亮迤逦一排/深陷却又已经覆上新雪的足印/除了这些,瞬息变化的虚实,提示/我的归属,叫我心情忧伤,视线/可能及的,这时,正在街巷延伸更/幽昧的转角我看到两只灰鼠衔尾而行
弯曲的踪迹永远不再,像折断的/童年是河岸上一枝来不及开花的芦苇
经典消失?还好我们有杨牧! 李欧梵
杨牧是我的老朋友,他对中国、西洋的古典文学都有很深的研究。我是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出身的,但是读过杨牧的诗和文学作品后,我才深深领悟到经典的重要。
对学现代和当代文学的人来说,将过去摆在现代的平台上来看,“时间”的差别变得不那么大,因为都是久远以前的事,200年或者300年似乎都一样的远;因此,如何将古典用现代的语言去陈述和表现就变得更加困难。于是,回归古典便成了唯一的方式;而杨牧,就让我们看见了古典的美。不同时代、不同风格,东西方的古典精华交织出来的古典美。他在文学里的追求,总是比别人早一步、快一步。
我跟杨牧的交情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在60年代末期,我们一群担心国家未来的诗人在美国柏克莱大学聚会。那是个火红的年代,当时在座的每个人都在谈“钓鱼台事件”、“六七爆动”,气氛很激昂、忿怒;杨牧在现场没有表现出一丝愤慨和怒气,只是殷切的招待每个诗人,当时的他,在境界上就已经是超越了我们,超越了表面。
对我来说,好的诗人本来就应该具有两个很重要的特质,一个是入世,一个是超越。“入世”很容易,很多诗人都做得到;“超越”很难,你必须有很高的智慧才能超越表面,呈现出事件的本质。杨牧,在70年代就已经是这样的一个人;杨牧的诗,在今天看来,因为有了贯串古今中外的领悟,因此可以达到更高的境界。
他的诗,就如焦桐说的,总是让人觉得充满旋律感;诗所呈现出来的意象,总是叫人玩味、沉溺。杨牧的诗因为结合了东西方的古典美,所以在结构上更加完美无瑕。他重新翻译叶慈的诗,就让我感觉到比叶慈原来的诗更有味道的感觉;或许有人会问,这可以被接受吗?我却觉得,只有诗人才做得到这种境界。
身为一个读者,读杨牧的诗既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挑战。享受的是你从他的诗里找到了某个典故,挑战的是当你看不出他诗里的典故时,你就很想去发掘研究典故从何而来。
在现在这个经典已经要灭绝的年代里,我们都应该向杨牧致敬。
寂天寞地即 惊天动地谈杨牧 温任平
杨牧荣获第九届《花踪》文学奖最高荣誉的世界华文文学奖,可谓实至名归。杨牧前来吉隆坡领奖,我没前去与他会晤。我大概有4年时间没写诗了,诗囊羞涩,正整理着的诗集又迟迟未能面世,要面对杨牧与替我写序文的张错兄,实在提不起这勇气。
话得从头说起。1973年11月笔者首趟赴台,在高信疆、哑弦、陈芳明的安排下,在余光中、洛夫家中作客,在武昌街拜会周梦蝶,并且还见了龙族诗社约10位成员。我很想与刚刚改名为杨牧的叶珊见个面,哑弦说杨牧人在柏克莱;不能与杨牧会晤,是1973年赴台的一个小小的遗憾。
杨牧早期以叶珊为名发表的散文,清逸洒脱,真挚中见性情,语多智慧,象征闳大,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专论《年轮》并指出现代散文可能变革的方向。拙文发表于1979年8月号的《中外文学》(第三卷.第八期),这儿不赘。而叶珊于32岁后易名杨牧,笔耕不辍,风格渐变,由浪漫任真走向精纯洗炼,文字组织肌理近似古文,颇得韩柳苏诸唐宋古文大师之神髓。叙事说理绝不流于刻板枯燥,深厚严谨的学术议论无碍杨牧语言的流动性,旁证博引仍能见出转折的趣味、作者文笔的气韵神采。80年代杨牧应台湾报章之邀,写过一个时期的专栏,我在这儿抄录较长的一段,让读者体会他的笔势如何与语义里寂天寞地即惊天动地谈杨牧温任平应外合,文章题为〈此身虽在堪惊〉,文里提到的“他”是刘大任。
“当年他的诗采取散文的形式,肆意规划着情节,悲欢离合的事件在他特定的天地里发生着,虽然欲言又止,终于挥之不去。岁月令人老,……我们也曾那样枯坐斗室面对自己的怀疑,除了挫折,还有寂寞。这一切很实在,刘大任懂,我也懂,我们同时代以文学为社会教化的朋友伙伴,无论他选择的是温和还是剧烈的手段,无论他活在纽约或是台北,摩天楼下,老榕荫里,我们不会不懂。是的,工作的慰藉往往并不来自‘现实的真’,反而来自‘文学的假’。……当年刘大任的诗句划着小说的情节,如今他的小说为我们兑现了诗的承诺,隽永绵密,有余不尽。他的天地扩大了,往返无非千里,出入便是十年……”
杨牧的文学长短相间,跌岩起伏,充满了感情的力量,那力量来自语言起承转合的律动。我是一个近乎傲慢的人,但我相信站在杨牧面前,我会感觉到谦卑,这种谦卑来自对自身贫瘠的自觉。我没理由为杨牧抬轿,在他拿过许多个文学奖,包括时报文学奖、吴鲁芹散文奖、国家文学奖,一个海外华人的评语或褒扬对他算得上什么?但我仍然愿意以一个写作人的立场对文坛同侪的语言成就致以崇高的敬意;虽然,杨牧甚至没机会读到我这篇短文。我也不准备托台湾友人带给他看。即不重要。
杨牧是那种天生的诗人,学术界称他的诗为“浓诗”,因为他的诗由意生义,有谜语的味道。他的美学信仰大抵是“高度现代主义”(high modernism),不走平易通俗路线,但任谁都能从他的散文与诗读得出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者。既现代又浪漫,真是奇怪的人格分裂与分裂后的艺术磨合。杨牧于1993年说过:“文学史内最令人动容的,是浪漫主义”,大家都知道杨牧写过许多封信给英国浪漫主义大师John Keats。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不言可喻。
无论是诗还是散文,杨牧的作品充斥着多元繁富的生态意象,他对花鸟虫鱼、植物草类的知识,使人怀疑他的本科是动物或植物学,而这些知识不仅成了他借物起兴的vehicle,也成了他观察人与自然相契或相悖的对象。鲑鱼洄游,无论增长,潮汐变化,这些生态意象在他笔下成了宇宙生命的象征。我不免揣测他写诗有缪思暗中相助,否则不可能如此写〈水妖〉:“时间无比温柔,允许美丽”,抒情中带睿智;写〈错觉〉竟然说:“我的世界,始终那样细雨里∕倾斜着,水珠聚散,滚落”,这错觉与网络联系,国际关系甚至个人问题共生并长:“四楼高处窗子里有人深深投入网络∕议论特殊国与国的问题∕可怀念的世纪末∕想像那就是你”。
诗人写〈主题〉:“不要问我吹动浮萍的是什么风”,再来一句:“且不要问我小蠋蛹在茧里等待∕什么,蝶的生机不是我的主题”,矜持不仅为了节制,更允许诗本身自然衍生出沁人的力量。杨牧的诗集《有人》、《涉事》,散文集《山风海雨》、《方向归零》均擅于利用外在景物,恬淡叙事,宁静致远,经营蕴蓄汹涌的暗流,撼人的大风海雨,透露深刻的寓意。牟宗三论《生命的学问》以“惊天动地即是寂天寞地”描绘水浒,我看杨牧最高明的地方是“寂天寞地即是惊天动地”。
从《星洲日报》刊出的照片看杨牧,比我大4岁的杨牧白发苍苍,神色容貌流露疲态。文学创作是消耗性的,消耗脑力,消耗体力。我不知道杨牧的体况如何,近这3年来我出席场合,手上都携着矿泉水,多说几句话即感唇干舌敞,难以为继,且很快就困累。我的肝脏肥肿,影响到排毒系统,验血报告的BSR是15,也即是说每一分钟就有15个红血球悄悄死去(1999年验血BSR是1),这是败血症的初兆。杨牧年迈,我又体弱,这辈子能与杨牧碰面的机会渺茫。我一生都在搞现代文学,奈何限于天赋,始终未能臻到high modernism的境地。不过能读着杨牧恍兮惚兮的高蹈书写,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块垒,这一生也不算虚度。
焦桐:主评的话
杨牧是位学贯中西、名满天下的学者兼作家,他以充沛的原创力和想像力出入古今,融合了古典与现代文学,并发展出其独特的诗学。他的诗、散文、戏剧、翻译及评论作品皆具有珍贵的艺术价值,而他不懈怠地积极创作、介入社会家国,可说是当代知识分子的典范,也确定了他一代宗师的地位。
杨牧一开始便担任台湾最具影响力的“中国时报文学奖”及“联合报文学奖”评委,因此提拔了不少目前台湾的中生代作家,并受邀为不少文学作品着序。
杨牧在华文文学世界竖立了一个我称之为“杨牧障碍”的标准。我希望,年轻的文学写手能约定在有生之年,通过努力超越这个“杨牧障碍”。